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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杰希从挪得整齐的大堆资料里抬起头来，强光被窗户切割成几个小块洒在地上，明晃晃地照进他眼里掀起一阵酸胀，他抬手遮住眼睛缓了会儿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往门外走，还没迈几步就碰上了同样困倦的方士谦，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通宵？”王杰希整理好衣领，视线飘到他身后的实验室上。

“现在哪来的‘宵’啊，每天都跟聚光灯往脸上怼似的。”方士谦锤着脖子打了个哈欠，“吃点什么去？”

王杰希提议道：“豆腐脑。”

“我听袁柏清说街上上帝越来越多了，他昨天来上班碰着好几个，买了一袋面包挨个发。”方士谦脑补起自己徒弟拎着袋面包边走边发的场景，没忍住笑了一声。

半个月前地球同步轨道上停泊了一溜儿外星飞船，将地球罩了个彻底，虽说没造成什么实质破坏，但飞船反射的阳光使背对太阳的半个地球亮如白昼，给人类带来不浅的精神阴影。另一方面，外星飞船出现不久，原因不明的大规模流星雨频发，世界各地随之出现了一些雪人儿似的流浪老者，起初人们不以为意，直到他们数量急剧增加才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

“我也给出去挺多吃的。”王杰希说。

王杰希说的是实话，他小区那块儿算是流星雨高发地带，飞船上跳下来的流浪上帝比较密集，隔三差五便出现一个。这段时间他总是随身带着点饼干面包之类的食品，看见颤巍巍走来的上帝就主动递出去。

王杰希组里的实验后期收尾工作也完成了，以不要命式爱岗敬业闻名的人难得给自己放个假，吃完早餐便步行回家，路上看见面包房，思索几秒脚步打了个转踏进去，出来时手上提了个装满餐包的纸袋。

B市的秋天已经有降温的趋势，早晨的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王杰希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随着人流走得不紧不慢。他目光扫过成群结队横穿马路的上帝，最终落在他们雪白有点儿卷曲的胡须上，嘴角上扬了个小弧度。这些上帝的胡子长长地铺在身前，阳光下泛着浅光，王杰希有一点轻微洁癖，平日里胡茬冒出头便要剃掉，但他觉得上帝的胡子很有意思，蓬松地遮住半张脸像是电影里的年迈魔法师。

他正走着神，前路突然被拦住了，一抹通透的白反射着强光。

王杰希拽回思绪看向对面的人——啊不，是位上帝，但是这位似乎跟他平时见到的不太一样，王杰希还没得出结论是哪里不同，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长胡须下面传了出来：“我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儿上，给点儿吃的吧……”

上帝乞讨的台词像是批量生产的一成不变，王杰希早已倒背如流。按理来说他不算是个胸怀大爱的热心市民，但莫名对上帝挺有亲切感，顺带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收获点付出的快乐也不错。换了以往王杰希早已把食物送到上帝手中，但这次出了点儿意外，他对上帝的轻声请求无动于衷，话音落下良久也迟迟未有反应。

王杰希看着面前并不比他矮多少的上帝，敏锐地揪住一股在脑中打了个旋儿的异样。

自从上帝在B市初露踪迹起，他还从来没见过眼前这样腰板儿挺直的，王杰希的眼睛小幅度转动了一点，打量了下他的身高。王杰希净身高一八一，马路牙子上一站绝对不算矮，以前跟那些佝偻着背的老者说话总要低头，眼皮一撩就是白纸似的发顶糊一眼，可这回对上的是张遍布了几条皱纹的半张脸，他有点不适应。

高个直腰板上帝等不到回应，便与他对上了眼神。

上帝似乎察觉到了他意味深长的打量，以一种不符合老者人设的速度驼下了背，手抵在嘴边惊天动地地咳嗽两声，苍老的声音再度从喉咙里溜出来：“我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给点儿吃的吧。”说话间他宽大的袖子从手上滑了下去，露出一大截光溜的手臂。

王杰希视线还没移过去，上帝另一只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着袖口往上提，顷刻盖住了整只手，他只瞥到一点细长的手指便被经久不息的咳嗽声吸引走了注意力。王杰希何等聪慧的人，顿时就摸清了这位鹤发老人十分之八九的想法，大抵是担心拿不到吃的便佯装羸弱想博个同情。

心思活络，演技有点浮夸，但还挺有趣。王杰希心情挺好地多拿了一袋餐包出来递给他，末了没忍住补充一句：“辛苦了。”

美滋滋接住餐包的上帝因为他别有深意的话怔愣了一会，摸不着头脑地回应“不辛苦不辛苦”，沉声道谢后跟他错身走开了。

王杰希不由自主扭头看向他融入人群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那几句话说得分外艰难，像是憋着笑，隐约透露了一点狡黠的意味。

2.

王杰希趿拉着一双棉拖从门口取了外卖，走到茶几前盘腿坐到地毯上，视身后的沙发于无物。

他买下这房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中介打出的“拎包入住”的旗号，王杰希懒得费心思折腾，大致浏览后只添置了点必需品就住下了，身后的布艺沙发始终不受重视。他对这种坐着就陷下去一大块的沙发没兴趣，软绵绵的没有实感，铺着短绒地毯的地板硬度正合适，在茶几上吃饭也很方便。

王杰希久久摸索不到外卖包装袋上那个死结的突破口，拧着眉直接扯开了一个口子。开盖后蒸汽和羊肉汤的浓郁香味翻滚出来，他眉头舒展，利落地把面条倒进去搅拌开，打开电视准备看个相声。

电视打开是新闻频道，屏幕上跳出来一张城市鸟瞰图，穿梭在高楼间的道路上一片白花花的不明物体，接着画面一切，王杰希发现那一片白花花是扎堆儿走的上帝，数量多得阻塞了交通。“上帝影响人类正常生活的情况愈演愈烈，联合国接连召开三次紧急会议，各国珍对上帝安置问题展开激烈讨论。”负责直播报道的女记者表情凝重看着摄像机，身后偶尔有一两个上帝驻足瞅她，几个老太太老爷爷抢足了镜头，王杰希拿着筷子的手稳如泰山，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面条，眼睛却盯着电视不动了。

“赡养上帝？”王杰希接到方士谦电话的时候嘴里还咬着块羊肉，这个词实在离奇得有点荒谬了，他差点忘记咀嚼，“确定吗？”

方士谦语气里充满哀怨：“我今天已经把上帝接回家了，我家这个是真能吃，菜都还没上桌就挺客气地干掉我一锅白饭。”他父母都在国外，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独居生活，平白多出了个好几千岁的老爷爷自然不太高兴。

王杰希对此没什么意见，默不作声听他诉苦，刺溜刺溜吃着面条。

“你又吃外卖？”方士谦饿着肚子等米饭煮熟，听见王杰希吃得香忍不住损他，“到时候把上帝接回家了也带他吃外卖？”

有什么问题吗？王杰希筷子一顿，好像是不太妥当。

方士谦了然，“你厨房多久没开过火了？”

王杰希倒不是不会做饭，他炒出来的菜虽不是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也能挤进家常菜的平均水平，只是平时工作忙得头昏脑涨，回家怎么也不想动手了。王杰希休假的时候就喜欢盘腿坐地上，后背靠个巨型抱枕瘫着等外卖，和工作期间的严谨沉稳截然相反，有次方士谦来访，瞧见他这副模样真以为他有个双胞胎兄弟之类的。平心而论王杰希是个讲究的人，至少研究所一群大老爷们里数他最人模狗样，去年学术界交流会一身笔挺西装被拍了照还小火了一把，当真是个人见人夸盘靓条顺的大好青年。所谓物极必反大概也不是没有理由，谁能想到衣冠楚楚的人在家竟然是个葛优瘫忠诚爱好者？总之方士谦想不到。

“你家还有吃的？”自从发现王杰希本性，方士谦便无师自通点满了老妈子技能。

王·懒得动·杰希向厨房方向看去，想起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听可乐，沉默片刻淡然道：“下次去买，可能过几天才轮到我这。”

但是王杰希挂断电话后正好进来一条短信，通知他明天下午五点在楼下等待迎接本家上帝。剩下的小半碗面王杰希是蹙眉吃完的，他怀揣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对赡养上帝也没有多余的主观情绪，只是通知来得突然，始料未及的同时在实验室多待一会带带新人的计划也泡汤了。

第二天王杰希难得早退，托方士谦多照顾新人后一路疾走回家，赶到楼下时恰好有几辆车停下。

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十几个上帝，身穿白色的曳地长袍，仅有的区别大概就是袍子脏乱程度不一。上帝下车方式也很别致，他们身量不高且驼着背，蓬松的胡须遮挡了视线只能腾出手压住，小心翼翼地瞅一眼地面，先探出半个身子迈一条腿踩上去，接着轻巧地把另一条腿也拖出来，如果失误没站稳便往前跌几步撞到同伴身上，一起晃动两下才算是站稳。

上帝们一个个没了刚落地时的雪团韵味，挤在一块儿像是灰尘里滚过的绒球儿，有几个小孩大笑出声被家长捂住了嘴。

王杰希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看着，拇指蹭了蹭下巴，过了会才往人群走去。

彼时车上正好有个特殊的上帝预备下来。

说特殊倒不算为过，前面十几位都有点儿腿短似的蹦跶一下才能落地，这位直接稳稳当当踩在水泥地上，隔着件有碍观赏的宽大长袍也能叫人感受到那是条长腿，然后人一矮身便钻出车厢现身到了稀薄的阳光下。

人们习惯了上帝滑稽的动作，见状差点鼓掌。

王杰希脚步一顿，觉得他有点儿眼熟，回神时已经到了赡养者队伍的末端。

“他们就是各位负责赡养的上帝了，劳烦把本家的领回去。”从副驾驶下来的工作人员话语程序化，最开始的热情显然已经在运送好几批上帝后销声匿迹。

这要怎么认领？正在人们面面相觑时，上帝们“唰唰”举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赡养者的姓名。

“……”王杰希好歹忍住了没露出扭曲的表情，他视线略过整整齐齐排成条直线的牌子，缓缓飘到突兀高出一截的地方。定睛一看举牌子的正是最后下来那位高个上帝，他像是后知后觉发现了同伴的动作，不慌不忙地单手抓着牌子举过头顶，空出的手揪着自己打结的发尾，察觉到王杰希的注视转转眼珠子看了回来。

王杰希先是发现他举起的是自己名字，目光下移才看见一截挺白的手腕，和记忆里的一点残影渐渐重合。

确认过手腕，是前天遇上的直腰板上帝。

“咳……”直腰板上帝露出来的半张脸上闪过了然，突然晃晃手上的牌子，夹杂着愉悦和戏谑的声音就从嘈杂的背景音中杀出重围，“敢问哪位是王杰希先生啊？你的上帝在这等你。”

“……”和他对上视线的王杰希先生本人并不想应声，并且有转身溜之大吉的冲动。

王杰希最终还是把上帝领回家了，根据新颁布的《上帝赡养法》某条例规定，如果他有舍弃本家上帝的行为，将被拘留十天以上反省思过。

惹不起。

王杰希在思考接收上帝后能否退换的问题，他不太满意分到自家的这位。王杰希一直觉得上帝有点儿笨拙的行为很有意思，笑一笑又能咂摸出些心酸的余味，让他不自觉产生了一点糅合同情的亲切感。他想着领一位回家照顾也不错，不过这位明显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刚才俩人对视那一眼，王杰希瞬间读出了他话里溢出的玩味。

这样应该称得上老顽童，与自己沉稳从容的生活态度相悖了。王杰希想，不过这会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身后只有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随着注意力的缓缓收回，王杰希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纵然对方高大矍铄也不一定跟得上，便放慢脚步回头想看看情况，然后他就看见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他家这位上帝，苍苍白发和胡须都化作手上一捧假毛，两根修长的手指在鬓角处蹭了蹭用力拉扯出一块肤色的脸皮，此时揪下了一半露出白上几个色号的皮肤，剩下的挂在脸上要落不落十分惊悚，活像一只画皮鬼。

他抬起眼皮眼带疑惑看向王杰希。

王杰希被这冲击性极强的画面吓得手一抖，公文包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3.

叶修觉着自己冤，真的冤。

他以自己亿里挑一的年幼上帝身份起誓，他三观极正向往知识，热爱生活充满希望，不受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一心一意研究科学，满怀爱与智慧投身于伟大的上帝文明复兴行动之中……

“说重点。”王杰希不耐地敲桌子。

叶修忙不迭地点头。

诚如联合国大会上上帝代表所说，上帝文明中的绝大部分个体思想僵化失去了创造力，以至于先进的文明步入风烛残年的衰老时期，但依然有新的生命在诞生，叶修就是其中之一。年幼上帝的存活率极低，他们生来便继承了无穷尽的知识，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复苏，然后自觉肩负起复兴文明的责任。可这力量太微小了，几百年间新生上帝仅存活了三位，年迈上帝们商议决定放弃等待，去寻找新的安家之所。

叶修生来就是个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他无法接受上帝们谋求生存四处乞讨的行为。当上帝们在前一个落脚点降落时，他独自窝在飞船上，时不时敲敲打打研究飞船的系统，没想到运气不好，一个失误竟然撞上了防火墙，系统把他拉进黑名单，一抵达这个地球就把他扫了下来。

当真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叶修抱着个跟他一块掉下来的背包怀疑人生。他想着自己身强体壮的哪能倚老卖老地向人类索食，可又苦于没有合法身份，干啥都不行，只能勉强靠包里的压缩食物过了一段时间，眼看就要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他那天吃着首次从人类那诓来的饼干慢悠悠走在路上，突然被两位警察拦住，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上哇儿哇儿叫的警车上。

叶修好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处变不惊地吃完剩下的饼干，跟两个和他一起挤在后排的上帝寒暄了几句，气氛挺火热地持续到了当地公安局。他们抵达时公安大厅站满了上帝，都遵守秩序排成了几列，一个扎着马尾的民警小姑娘正在派发号码牌。叶修完全身在状况外，有过同车之缘的上帝蹭到他身边科普了一番《上帝赡养法》，乐呵呵地畅想美好未来。

“请收好号码牌等待分配赡养者，”小姑娘笑出一口白牙，仰视着叶修，“祝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叶修心中百感交集，隐约感觉到有只无形的手抓住了自己大脑，痛得他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只剩下他堂堂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竟然即将被赡养的惊雷。他低头看着手上圆圆小小的号码牌，愁得假发都要薅下来了。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要把自己领回家的正是前几天格外慷慨的那个年轻人类，好玩心起就又逗了人一把。

王杰希听叶修倾诉完他波折的遭遇，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这是你脸上粘着张人皮追我的原因吗？”说完他自己都没忍住揉了把脸，极力想将刚才那段记忆从脑海中抹出去，“为什么要伪装成老年人？”

“不伪装一下太引人注目了啊，毕竟是稀有的年幼上帝嘛，低调。”叶修连说两声低调，轻车熟路地对王杰希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笑。

王杰希表情没什么变化，沉默着不说话。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啊王……”王什么来着？叶修向自己双手看去，无奈刚才这人转身就跑，他急着去追便把手中的累赘东西包括姓名牌全都扔了，这会儿想不起人名字也有点焦虑，忽地瞥见他一大一小两只眼，急中生智道：“王大眼？”

王杰希依然面不改色，顺口接道：“你想说什么？”

叶修也是个脸皮不薄的，双手合十搓了搓，“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刚才那事儿了呗，咱以后还要朝夕相对呢是吧。”

B市口音还挺溜，这是王杰希的第一个想法，目光又触及到他合拢在一起骨节明晰的手，眨了眨眼没发表异议。他上下打量着叶修，“你先去洗个澡吧。”他早就看不惯他身上那件布满抽象痕迹的长袍了。

叶修对王杰希递给他的上衣和大裤衩没什么意见，澡堂大爷似的甩到肩膀上就往浴室走。

王杰希长吁一口气，两三步走到钟爱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摁亮了手机点开方士谦给他发的几条消息。

方士谦：接到上帝了没？怎么样啊？

“……”王杰希思索片刻，缓缓敲字：接到了，一言难尽。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叶修撕下脸皮的画面，王杰希难得体验到精神衰弱带来的疲惫，他抓着抱枕塞到腰后便瘫了下去，仰面把头靠在沙发坐垫上，第一次觉得倍遭自己嫌弃的填充物还挺舒适。

像是疯魔了。王杰希发出一声带笑的气音，小幅度调整出一个闲适惬意的姿势，闭目养神。

叶修洗完了澡出来就看到这样一个场面。

王杰希上半身呈放松的状态，后躺的动作使他细长的脖颈全都暴露在空气中，喉结处的线条流畅利落。灯光下他侧脸瘦削立体，眼睫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有点清冷的五官因为嘴角上扬平添了一抹温顺。他无疑是非常好看的，这种好看落在常年与鸡皮鹤发的老者相处的叶修眼里又翻了几番，像极了他在宇宙航行时见到的未知行星那样熠熠生辉。

大抵是心猿意马，微妙的感觉丝丝密密地攀上叶修大脑，拿毛巾擦着头发的手突兀停下，无意识地向王杰希走去。

他最终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驻足，叶修受了蛊惑一般垂首凑近王杰希。

一连串的动作被他做得缓慢且小心翼翼，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岂料头发上还没擦干的水沿着他额前的刘海径直滑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滴在王杰希的脸上。

这挨千刀的。叶修暗骂一句，对上王杰希倏然睁开的双眼，心虚地瑟缩了一下。

王杰希无声跟叶修对视，他现在思维有点迟钝，只是脑袋一片空白盯着叶修的眼睛发愣。他刚才差点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一阵潮湿的气息逼近，还掺杂了点草木香气的沐浴露味儿，无端想起很久以前陪妹妹看的偶像剧情节——男主带着凌冽寒风回到家，在等他回家时睡着的女主脸上印下一吻。

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着实把自己给吓着了，此时又正好有颗温热的水珠砸在脸上，睡意也随着它溅成朵小水花。王杰希连忙睁开了眼，面前是叶修放大了几倍有点儿陌生的脸，目光一晃又望进他眼底。

时间在这瞬间凝固了。

叶修头发上的水珠不断聚拢，唰唰又落了好几颗下去。

“……”王杰希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眼神复杂。

“……”叶修赶紧把惹事的刘海撩开，悻悻然后退两步。

    4.

王杰希的房子不小，三室两厅，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但他没考虑过其他人入住的情况，书房被书籍填满后次卧也被征用搬进了好几个书架。最后两人商量决定隔天再买个床放次卧里，叶修暂且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好在他挺喜欢沙发软绵绵的质感，躺下去便不挪身了。

隔天王杰希醒来时昨晚定的闹钟还没响，遮光窗帘挡住了光源，房间里夜色未退。他尚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双眼勉强撑开条缝打着哈欠往外走，熟练地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摁亮了客厅的灯。

他习惯了弱光环境的眼睛眨了下，便看见背对着卧室的沙发上窜出个人影。

叶修坐在沙发上抬起头看向王杰希，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挣扎迷惘，像是失去利爪久经束缚的困兽再无力支撑伪装，最脆弱的部分骤然暴露于人前。王杰希尚未读出他眼神里暗藏的深意，他便重新戴上白天闲散的面具，垂眸收敛了所有情绪。

“起这么早啊。”叶修含笑打了个招呼，然后仰身躺回被窝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王杰希在原地站了片刻，眼珠子转了一圈迈步走向卫生间。就叶修刚才满脸“我有心事”的表情，以他的思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连蒙带猜出七八个前情，煽情的离奇的一应俱全，但再多的奇思妙想也被扼杀在了脑子里没继续发散，他心思通透且素来有分寸，不至于拿这个当一大早的消遣。

王杰希出门时叶修头能在被子里也不知道睡着了没，他把充当早餐的吐司放到茶几上就去研究所了，中午给家里点了份外卖，下午回家便带着叶修去商场挑了个床，约好了运送时间又去超市买了日用品和食物，一人拎一袋慢悠悠地往回走。

B市晚上人流如织，王杰希和叶修为防走散挨得很近，偶尔会碰到彼此的肩膀。

街上依然有很多上帝，但他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走，而是与人类结伴同行，仿佛出门逛街的普通家庭。

“这就是上帝们想要的生活吗？”王杰希视线略过一个被小孩拉着走的上帝，“在地球定居，和人类和谐相处，这就是上帝寻求的新生活吗？”

叶修一愣，端得是云淡风轻的口吻：“我可不懂他们的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

“我？”

王杰希换了只手提购物袋，空出来的握拳又张开重复了几次放松筋骨，“依你所说，老年上帝失去了智慧，但你正值壮年，而且既然智力会随着年龄觉醒，那么你现在应该具备不少的知识储备量，完全能够不跟着同伴随波逐流。”

叶修不置可否，嘴角的弧度倒是越来越大。

王杰希似有所感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所认识的这样的人里，没有谁会愿意依附于人浑噩度日。”

叶修沉默很久，问：“你经历过文明的衰落过程吗？”

王杰希翻了个隐晦的白眼，说你这明显是个很没脑子的问题。

“我出生时上帝文明还没衰老，上帝文明的个体拥有无穷的智慧和长久的生命，但是机器摇篮时代开始了。”叶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诉说一个白雪公主之类人尽皆知的故事，“机器智能化为上帝文明提供了一个舒适的摇篮，他们不需要思考创造，渐渐地思想僵化失去了创新能力，上帝文明就走向了衰亡。他们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文明会终结，地球上的生命是上帝们为养老铺的后路。”

“这些你们的代表都说过了。”王杰希回忆着当时大会上帝代表的发言，“你也想在家庭的温暖中度过余生？”

叶修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偏偏一言不发。

“你不想。”王杰希笃定道。

叶修呆滞了片刻，动了动唇还没出声又被他抢了先，他忽然驻足回头说：“你想回到飞船上去，你一直在怀念——或者说试图寻找一点上帝文明的痕迹。”

一语中的。

叶修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王杰希眼里几不可察的得意像是双无形的手，扒开他衣服将他甩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他长久以来秘而不宣的想法在眼前这个人类面前无处遁形。他的确在暗地里研究残破的上帝文化，他足够机敏聪慧，至今没有任何上帝发现异样，这是他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王杰希是怎么知道的？叶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购物袋，“你怎么会这么想？”

两个大男人在人流中相对而立本就惹眼，气氛又微妙得很，路人纷纷投以注目礼，此时恰好有个在跟伙伴打闹的小孩即将撞上叶修，王杰希抓住他手腕往旁边闪了半个身位，垂眸扫了那小孩一眼。

“合理的推测而已。”依然是不咸不淡的态度，仿佛这件事没给他带来任何波动。

叶修道了句谢便抽回自己的手，“我这不是智商卓越嘛，总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不然多浪费这脑子是吧。”

“叶修，你这是自夸。”

“你是我目前为止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类。”叶修突然说。

王杰希心想你能认识几个人类，面上却莞尔，“却之不恭。”

叶修也乐了，“你这也是自夸。”

王杰希看向他的眼睛，“实话实说而已。”他故作正经的语气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实在绷不住了，带着笑意拖了段短促的颤音。

俩人靠得很近，王杰希那段尾音毫无保留地被叶修听了去，化成一片绒毛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尖儿上。人声喧沸被惊逸，落到他们身前，绕到他们身后，纷纷扬扬地消散，四周灯光璀璨，交织成一片人间烟火的缩影，王杰希站在那里，比灯光更夺人眼目。

他像是从宇宙返航，摘下星辰盛在眼睛里，牵扯起叶修心中的万丈波澜。

叶修心里藏着米粒大春心的幽暗角落照进了光，骤然明亮起来灼烧得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别站在这挡路了，走吧。”王杰希看了他一眼，恢复到平时带点高岭之花气质的状态。

后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那件事，叶修把心底汹涌的暗流遮住了藏起来，没事人似的听听相声看看书，时间缓缓流逝，留下的只有他一口越来越纯正的B市口音和王杰希被抽得七零八落的书架。

5.

那天王杰希还在为叶修翻乱了他按字母排序的书籍这事郁闷，回家开了门就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刺激且浓郁，厚重的甜味辣味酸味混杂在一起钻进他鼻腔，他呛了口气，猛地咳嗽起来。

叶修举着把锅铲从厨房探出半个身，招呼道：“回来啦，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缓过劲的王杰希顿了顿，换好拖鞋走到厨房门口。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吃的外卖，或者下班后在外面解决了吃食问题再回家补觉，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虽齐备但用得很少，叶修住进来后倒是添了点新鲜食材，但王杰希最近实验不顺利天天加班，一大堆生鲜就是搁在那当摆设的，叶修夹带着塞进购物车的泡面吃完了，冰箱里的蔬菜也就少了几片扔泡面里补充维生素的叶子。

王杰希看着叶修的动作，心底讶然。他估摸着经历过机器摇篮时代的上帝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能认全厨房用具已经算是稀奇，没想到叶修还会做饭，自己好像是低估他了。

食用油烧热后发出刺啦声，叶修抄起砧板把切好的肉倒进锅里，拔高的翻炒声和肉香味在不算大的空间里迸发，携带着有点陌生的烟火气扑面涌向王杰希，让他觉得过于冷寂的住所霎时鲜活起来。

叶修掂着锅把肉翻炒至带点焦黄，随手从流理台上抓起个玻璃瓶，看也没看就开了盖往锅里倒。

王杰希眯起眼睛，察觉到一丝异样。

锅里的油突然炸开，几个油星子蹦到叶修手上痛得他没握住锅柄，不锈钢炒锅掉到灶上发出巨响，与此同时一股酸味也徐徐飘了出来。王杰希防不胜防又咳嗽了几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锅盖往上一遮关了火，夺过他手上的瓶子一看，白醋。再定睛扫过惨不忍睹的流理台和压根没打开的油烟机，最后把目光停在叶修脸上。

鲜活？那真是见鬼了，叶修分明是要把他这儿搞成荒地。

“是失误，真的。”叶修跟在王杰希后面，并在他关火时眼疾手快地帮他解开围裙的结。

王杰希示意他把装好的菜端出去，“以后都别进我的厨房。”

“……”叶修理亏沉默。

哪怕家里多了一个人，王杰希依然弃餐桌不顾，茶几铺上防油桌布，两菜一汤摆好，懒洋洋地盘腿坐下。叶修耳濡目染，紧贴着他坐下后打开电视。

新闻在报道赡养上帝事件的近期动态，上帝在与其赡养家庭的磨合过程中产生各种问题，而大半的疾病缠身的年迈上帝给很大一部分家庭带来负担，各国经济也不堪重负。几个月前就有一批上帝离开家庭的事件爆发，双方曾经和睦的关系毁于一旦，事情演变到现在，街上又出现了成群结队的上帝队伍，而这一次，愿意给他们的食物的人类也大幅度缩减。

王杰希原本漫不经心地吃着叶修给他夹的菜，听到记者随机采访的路人反复提到“累赘”“负担”一类的词，便蹙眉看了看电视屏幕，然后转眼看向身边默不作声的上帝一员。

“这很正常，”叶修吃了口米饭，“上帝一来就是二十亿，多少社会资源遭得住啊。”

王杰希无言以对。

叶修又说：“能坚持这么久不错了。”

“那上帝以后怎么办？一直流浪下去吗。”王杰希放下筷子扭头看他，叶修从始至终没看过电视一眼，夹到卖相不错的肉就转手送到王杰希碗里，仿佛两人讨论的只是天气变化。

叶修神色微滞，很快露出他脸上最常见的老神在在的笑，“对，流浪啊，在宇宙流浪，浪漫吧？”

“宇宙？”王杰希眼皮一跳，“你们要走？”

叶修似乎不想回答，跟个雕像一样没有动静。

王杰希在问出口的瞬间便心领神会，低头一阵胡乱地夹菜吃饭，直到碗里不剩一点饭菜才追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要走？”

叶修小幅度地点头算是默认。

王杰希有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他跟叶修相处得不止是融洽，有暧昧、有撩拨、也有心动，本以为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捅破窗户纸，却没想到其中一个从始至终都把自己隔绝在外。

“哐——”王杰希起身进厨房放下碗筷一气呵成，食物还没彻底咽下，堵在喉咙口令他身心都难受，疲惫也一同被唤醒，他无力地呆愣在原地良久没动。

直到叶修端着叠好的盘子走进厨房，他本能地朝旁边迈出一步给他留出位置，两个人都没说话，厨房安静得沉闷。打破僵局的是叶修开水洗碗的声音，王杰希浑身激灵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王杰希。”叶修突然喊他。

王杰希脚步骤停，险些绊住自己，沉下来的声音却十分冷淡，“要走的话，东西记得都收拾好。”

说完没由来地觉得情绪不仅没发泄反而积压得更厉害，没等叶修接话他又补充道：“一点都不要留下，不要给我留多余的……”王杰希声音越来越低，等他察觉到自己此时的语气有多不合时宜时，及时断了声音，逃避似的快步走了。

叶修把手里的碗翻来覆去地冲洗，指尖在水里泡到出现难看的褶皱，客厅的电视早已经被关掉，身边的空气都沉淀下来。

王杰希洗漱完后侧躺在床上发呆，潮湿的头发没擦干，发梢滴落的水珠洇在枕头上留下大片深色，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床边柜上的杯子，思绪翻涌了好几个回合始终停歇不下来。他离开厨房后折回去过一次，带回了一杯水，倒水的短短几秒被拉至漫长，他不经意瞥了眼叶修一动不动的背影，无名火又起，嚣张跋扈地烧得他焦躁起来，最终攥紧杯子回了房间。

王杰希很少有情绪不自控的时候，无论是生活或者工作，他深知保持理智的重要性，和叶修说话时分明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事后回想起来却无端像在火上浇油。枕头被水浸得发凉，王杰希翻了个身，看见窗帘缝隙处探进来的月光，终日白昼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久到他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久到他对自己的情绪把控失误。

6.

叶修经过王杰希卧室时发现门没关拢，鬼使神差地轻轻推开往前迈了两步，房间里一片昏暗，床头的阅读灯蔫了似的洒出点暗淡的光，仅供他看清王杰希的轮廓。真丝睡衣十分妥帖地罩在他身上，从肩膀滑到细瘦的腰部，起伏的线条隐匿再进被子里，他后背挺直，是紧绷的姿态。

叶修后知后觉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我要睡了，麻烦你出去。”王杰希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叶修盯着他，没回应。

王杰希等待了半天依然没有回答，撑手支起上半身想去开灯，后方突然伸出一条手臂横在他腰前，一晃神便被揽着倒在了床上，落进一个微凉的怀里。

“你干嘛——”

叶修无视他的话，双手圈住王杰希的腰缓缓收紧，把人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才算吁了口气，他朝着他的方向贴了贴，鼻尖蹭着王杰希偏软的发丝说：“我有话要说。”

王杰希对他这一番举动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彻底锁在叶修划定的区域里，平息的情绪再度活跃起来，他觉得脑袋都变得不清醒。

“王杰希，你不想我走吗？”叶修问。

叶修说话时吐出的湿热气息尽数洒在他脖子上，微妙的触感由皮肤传到大脑又遍布全身，王杰希的身体像过电般抖了一下，脸上和耳根着了火似的发烫，却伸手去掰叶修手臂，“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叶修低声说，说完咬住他后颈上的一块皮肤，牙齿轻轻碰两下便换上舌尖舔舐，“我没想过瞒着你要离开，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

王杰希不再挣扎，他在等待叶修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有无数种设想，叶修可能会说自己不走，可能会解释要离开的原因，可是叶修只是叹了口气放开他。

王杰希愣愣地出神，眼眶竟然莫名有点涩。

“你起来吧，”叶修下床，“我给你吹吹头，别着凉了。”

王杰希本该拒绝，他下意识抗拒情绪被别人牵引的感觉，却在叶修举着电吹风，手指穿插进他头发时卸了力气。他很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强烈又频繁的经历，干脆垂眼任叶修摆弄自己的头发，并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以前的事。

“再过几天上帝就要离开地球了，上帝赡养法会失效，社会秩序会恢复正常，上帝会变成历史。”叶修蹭着王杰希偏细软的发丝，“而我没有合法身份，难道留下来让你继续赡养吗。”

王杰希蓦地想起叶修刚来时，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讨论未来，叶修说，不想要摇篮，不想要赡养，不甘愿上帝文化衰落。

他早该想到。

叶修说：“当然，我一个人做不到拯救和复苏，所以我左思右想琢磨出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王杰希追问。

“暂时保密，”叶修收好电吹风，在他发间亲了下，“你要不考虑考虑，等等我？”

第二天王杰希醒来的时候，看见搁床头柜上的水杯下面压了张纸，龙飞凤舞地写着“等我”两个字。王杰希把纸抽出来端详一阵，折两下塞到了枕头下面。

几天后，陆陆续续有上帝乘坐太空舱返回外星飞船，王杰希空闲时会透过办公室的透明窗户看上几眼，回想起叶修待在一群矮小上帝中格格不入的样子，轻笑一下继续投入工作。

7.

“研究院派来协助实验的人好像是今天到。”方士谦以前在跟自家上帝抢夺饭食的过程中练出了非凡的进食速度，飞快进食的同时还能谈论八卦，“听说，是上帝。”

王杰希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试探着问他：“上帝？”

方士谦凑近他，放低声音说：“是个年轻的上帝，前不久自己去研究院自报身份，被上头带去做了检查，完事又签了一大堆协议拿到了公民身份。”

协议？

王杰希眉头轻皱，方士谦又接着说：“听说他签的那些协议跟卖身给研究院似的，什么原因啊这么豁得出去。”

在门口迎接派遣人员来的时候方士谦还在猜测，直到研究所专车上下来个个高腿长的身影，跟站在他身边的王杰希对上眼神后，从背后摸出一块牌子，上书七个大字。

王杰希带我回家。

8.

方士谦裂了。